引言
《香港夫妻财产制度在内地司法实践的适用（上）》（下简称“本文（上）”）部分采用案例数据汇总分析的方法，对香港夫妻财产制度在内地司法实践中如何适用，进行了较为直观的观察，主要可归纳为：内地法院在涉及涉外夫妻财产关系问题的认定上，如通过冲突规范确定适用香港法的，则认为应当适用《已婚者地位条例》判定香港夫妻财产制度为分别财产制，夫妻婚前婚后财产归各自所有。但，香港属于英美法系的地区，法律的适用跟内地有较大区别，当中判例法和“遵循先例”的运用尤甚。内地法院在审判适用香港法或其他国家地区的法律时，如果继续固守成文法理论体系和思维，单纯站在条文解读的单一角度去适用法律，将是对其他地区或国家法律的误读，该误读会导致冲突规范的适用无法发挥应有作用，亦会导致审判结果的不公而丧失司法的实质正义。
回到本文的关键问题，香港的夫妻财产制度一旦被当作准据法加以适用的，其应当如何理解、如何在案件中发挥作用？接下来，笔者将站在香港判例发展和立法两个维度进行探讨。
一、案件C v C[1990]2HKLR183确立了“合理需要”原则（principal of reasonable requirements）
1990年的C v C[1990]2HKLR183是首件上诉至上诉法庭的“巨额案件”（the first“big money case”to reach the Court of Appeal），上诉法庭在本案中参考英国的判例，确立了合理需要原则，即根据《婚姻法律程序与财产条例》第7条规定，法庭在判决离婚或其他有关的婚姻的判令或之后作出关于经济给养时应当考虑多个要素，包括但不限于双方拥有的或未来可能拥有的收入、谋生能力、财产及其他经济来源；双方各自面对或未来可能面对的经济需要或负担；婚姻关系破裂前的生活水平等等[1]，衡量双方的经济来源，然后评估妻子的“合理需要”以裁定妻子应得的款项。
至于妻子对家庭资产的贡献，法庭援引“Preston v Preston一案的认定，如果妻子以经营或提供资金方式积极参与对家庭资产的贡献，则其可以获得比“合理需要”款项更多的资金。[2]也就是说“合理需要”原则只要求法庭在对资产进行分配时要考虑并照顾到妻子的实际合理需求及计算出合理需要所对应的金额。
二、案件LKW v DD FACV 16/2008抛弃“合理需要”原则，重新引入“平等分享”准则（equal sharing principal）作资产分配新指引
在LKW v DD一案中，区域法院在查实双方经济状况后裁定三分之一的资产归妻子。妻子对裁定不服向上诉法庭提起上诉。上诉法庭认为本案的唯一争议焦点在于“丈夫资产的三分之一给予妻子的判决是否正确”[3]，并裁定将双方的共同资产的二分之一分给妻子。上诉法庭依据《香港终审法院条例》第22（1）（b）条给予丈夫上诉许可，并向终审法院提出香港法庭是否必须采用C v C案确立的“合理需要”原则？
针对上述问题，终审法院重申当年C v C案确立的“合理需要”原则适用的合理性和重要性，同时对该案把贡献局限于经济方面的贡献提出异议，认为这不符合《婚姻法律程序与财产条例》第7条（1）（f）规定的“婚姻双方各别为家庭的福利而作出的贡献，包括由于照料家庭或照顾家人而作出的贡献”；法院还认为第7条规定还要求法庭考虑“所有情况”，不应只解释为“需要”就是分配财产的决定因素。最后法庭强调C v C案的价值观念已经无法反映如今香港的夫妻之间的基本公平观念。如果妻子不工作照顾家庭，只给予她“合理需要”标准的金额，剩下的财产归丈夫的话，这显然不公平和具有歧视性。[4]
因此终审法庭决定推翻C v C案确立的原则，重新采用新方法对夫妻财产进行分配。法庭认可英国White v White案的处理方法具有援引价值——为获得公平的结果，丈夫与妻子之间以及他们各自的角色都不应受到歧视……不管夫妻之间选择如何分工或迫于形势只能如何分工，在考虑双方对家庭的贡献时，不得偏向一方。[5]
终审法院认为《婚姻法律程序与财产条例》第7条规定法官在行使他的自由裁量权时要考虑个案的所有情况，并明确在适用第7条时应酌情考虑“平均分配准绳”（Yardstick of equal division）为指引原则（该概念在Miller/McFarlane案发展成为“平等分享原则”），即法官应当采用该“平均分配准绳”来审视其对如何分配资产的初步判断，只有在有充分理由并对理由阐述清楚的情况下可不依据该准绳，以确保消除歧视和促进公平。[6]
法官在LKW v DD案中还给出了分配资产步骤的指引，主要分为：
1、资产的确定（Identification of the assets），法官应当根据第7（1）（a）考量“双方的收入，谋生能力、财产及其他经济来源”；
2、评估双方的经济需要（Assessing the parties’financial needs）
3、决定适用分享原则（deciding to apply the sharing principle），在考虑完双方的需要后仍然有剩余资产的，法庭此时就应当对双方的总资产适用分享原则，除非有充分理由对资产不作平均分割，否则总资产应该在双方之间平均分割；[7]
4、考量是否有充足理由不作平均分配（considering whether there are good reasons for departing from equal division）,财产的来源可能会成为不进行平均分配的重要考量因素，如果财产不是婚姻财产就不会进行平均分配，但是法庭亦强调，没有硬性的规定要求那些来源与婚姻无关的财产就必然不在平均分配的原则当中。[8]
5、决定分配结果。法庭再次强调，通过对步骤4的通盘分析后，尽管是存在一个或多个因素可作为不平均分配的理由，但法庭仍不是必须作出不平均分配的决定，因为法官有自由裁量权认定要素对个案的影响或分量，如果法庭是要做出不平均分割的，就应当说明做出该决定的依据以审查案件的结果是否公平。[9]
最终，法庭认为原审法官裁定案件双方为家庭做出的贡献均等正确，又没有任何应当不作平均分配的理由，因此维持了原审平均分割的判决，驳回了上诉。
三、结论
根据前述案件分析可得，香港的夫妻财产制度并非简单的分别财产制，法官根据《婚姻法律程序与财产条例》对夫妻的总资产进行分配时需要考量经济能力、经济需要、家庭生活等多重因素，并且在2010年推翻所谓“合理需要”分配原则，引入“平等分享原则”作为分配指引，以求在双方资产的分配上消除歧视，保障公平。回到内地法院对香港夫妻财产制度的理解，根据本文（上）的分析，不少案件在适用香港夫妻财产制度解决实体问题时都是依照《已婚者地位条例》认定夫妻分别财产制度，夫妻享有各自独立的财产，独立承担债务，从而对财产的归属作直接简单的分配。
香港确实没有内地法律规定的夫妻共有财产制度，而根据《已婚者地位条例》的规定，男女双方在婚后也是各自管理和处分自己的财产。但是香港的法律制度是源袭英国的普通法制度，法院在审理案件时遵循先例是普通法制度的司法运作特点。正如C v C案确立的“合理需要”原则被后来的案件所采用，直到2010年被终审法院在LKW v DD案中认为不合时宜而推翻，并以平均分配原则改变了过往的分配原则。需要强调的是，判例的推翻或法官对前任过去做出的判决的重新考虑并不是对遵循先例原则的违背。当先例不再适用时代的需要，或已经无法体现当前社会所需要的价值观时，法官是可以适当推翻先例，为判例注入更合时宜的法律理念。
但内地法院在该问题上适用香港法律时似乎并未正确认识这一点，只是简单提到《已婚者地位条例》的规定，而忽视判例在香港司法制度所发挥的作用和影响。夫妻的财产分配在香港法律下不是简单各自财产归于各自，平均分配原则也不是简单的50%：50%，正如法庭在LKW v DD案所述，当法庭要决定如何分配才能保障公平时，双方财产的性质和来源都要考虑，婚姻双方对家庭的贡献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10]
回到本文（上），部分内地法院在案件中关于香港夫妻财产制度的适用，《已婚者地位条例》第4条似乎成为适用香港夫妻财产制度的关键点，如案例（2019）粤0783民初1710号，法院认为“以个人名义在我国内地向他人购买涉案房屋，且涉案房屋登记于个人名下，涉案房屋应为个人财产。”但《已婚者地位条例》第9条亦有规定，配偶以金钱或有价事物分担改善土地财产或非土地财产的状况，该配偶对该财产也是可能享有实质权益。[11]换言之，内地法院在适用香港法律解决实质争议时，是否应当全面适用条文，查明财产的来源以及夫妻双方对财产形成、增值是否有贡献，而不应仅以登记公示内容作权属判断。
同时，《已婚者地位条例》也只是香港婚姻财产制度的一部分，《婚姻法律程序与财产条例》以及香港法院援引该条例作出的判例准则，似乎更能反映香港司法实践的真实情况。因此，笔者建议：内地法院对于涉外案件的审理，依据冲突规范确定准据法后，应当在大量法律和事实查明的前提下全面适用所确定的准据法，从而作出更加公正的审判结果，获得司法的实质正义。
注释
[1]香港《婚姻法律程序与财产条例》第7条（1）法庭在决定应否就婚姻的一方而根据第4、6或6A条行使权力，以及若行使该等权力则应采取何种方式时，有责任顾及婚姻双方的行为和案件的所有情况，包括顾及下列事宜——
(a)婚姻双方各别拥有的或在可预见的将来相当可能拥有的收入、谋生能力、财产及其他经济来源；
(b)婚姻双方各自面对的或在可预见的将来相当可能面对的经济需要、负担及责任；
(c)该家庭在婚姻破裂前所享有的生活水平；
(d)婚姻双方各别的年龄和婚姻的持续期；
(e)婚姻的任何一方在身体上或精神上的无能力；
(f)婚姻双方各别为家庭的福利而作出的贡献，包括由于照料家庭或照顾家人而作出的贡献；
(g)如属离婚或婚姻无效的法律程序，则顾及婚姻的任何一方因婚姻解除或废止而将会丧失机会获得的任何利益(例如退休金)的价值。
[2]FACV16/2008 LKW v.DD par14.“…active participation by the wife either by working in the business or by providing finance,will greatly enhance her contribution to the welfare of the family…and may lead to a substantial increase in the lump sum over and above her‘reasonable requirements.’”
[3]FACV16/2008 LKW v.DD par5.“…held that the only issue before it was‘whether as a matter of law the Judge was correct to award only one third of the husband’s assets to the wife’”
[4]FACV16/2008 LKW v.DD par28.“The value underlying C v C do not reflect elementary notions of fairness as between husband and wife in present day Hong Kong.To confine a non-working wife’s award to the sum needed to meet her‘reasonable requirements’and to permit the husband to keep the remaining assets is patently unfair and discriminatory.”
[5]FACV16/2008 LKW v.DD par38.“In seeking to achieve a fair outcome,there is no place for discrimination between husband and wife and their respective roles.…But whatever the division of labour chosen by the husband and wife,or forced upon them by circumstances,fairness requires that this should not prejudice or advantage either party when considering…relating to the parties’contributions.”
[6]FACV16/2008 LKW v.DD par58.…with a view to eliminating insidious discrimination and promoting fairness,judges should check their tentative views on distribution against a‘yardstick of equal division’which should be departed from only for good,articulated reasons.”
[7]FACV16/2008 LKW v.DD par82.“…the totals assets should be divided equally between the parties unless there is good reasons,capable of articulation,for departing form an equal division.”
[8]FACV16/2008 LKW v.DD par91.“there is no hard and fast rule as to whether such property should be excluded”
[9]FACV16/2008 LKW v.DD par131.“having gone through the processes…’step 4’,the court is not bound to depart from equality in the division of the parties’assets even if one or more of the factors considered are engaged on the factors.The weight to be given to such considerations is a matter of discretion for the court…But where there is a departure,the court should explain its basis since the articulation of reasons provides a useful check on the fairness of the outcome.”
[10]FACV16/2008 LKW v.DD par96.“In all cases the nature and source of the parties’property are matter to be taken into account when determining the requirements of fairness.”Par111.“The parties’contributions are generally factored…”
[11]《已婚者地位条例》第9条现宣布若丈夫或妻子以金钱或有价事物分担改善土地财产或非土地财产的状况，而其分担亦有相当实质，且该土地财产或非土地财产或其变卖所得的款项是由夫妻双方或任何一方拥有实益权益的，则除非夫妻之间有明订或默示的相反协议，否则曾分担的丈夫或妻子须被视为因分担而取得一份或一份加大的实益权益……
THE END
来源|家业和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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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泳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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